华东政法大学韬奋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赖楚谣时常回想起2020年的某个时刻,她还在复旦大学就读博士,如往常一般打开抖音,一位从安徽农村嫁到新疆喀什的创作者牢牢吸引了她的目光。这个身材微胖、面容朴素的主播叫张姐,她口音浓重,却在和粉丝闲聊中阐释着她对算法的理解——“你一天播多少次,播多长时间,有多少人看,这些算法都会记着的”,“算法就是开始的时候会给你推流量,但都是路过的,你要让她们加入粉丝团,送个灯牌,算法记这个呢”。最近,国内一些主流平台陆续公开算法原理。在上个月,北京网信办发布公告,推动属地主要网络平台公示算法规则原理,公示的第一批网络平台共6家,分别为:抖音、快手、百度、微博、美团、滴滴,旨在提升算法透明度。
赖楚谣近照,受访者供图
2020年,一个普通话说得不好,甚至可能不识字的中年农村妇女,却能对着一些研究者都望而生畏的算法侃侃而谈。赖楚谣意识到,这一普通创作者与平台技术架构之间的关联和互动,是值得去研究的学术议题。之后一年,赖楚谣深入调查长三角两个短视频直播村——义乌北下朱与连云港海头镇,与大量的短视频创作者对谈,了解屏幕之外普通人与算法之间的周旋。她发现这些长三角的小村镇,正被算法深刻地改变着。
进入“直播村”
2012年前后,随着传统电商的兴起,一些村庄、城镇开始从农业生产转向电商卖货,国内出现了一批因电商平台下沉而得到发展的“淘宝村”。2015年左右,直播电商兴起以后,消费者的习惯发生变化,越来越多的平台涌现,不少村镇便开始探索直播与短视频创作,甚至慢慢形成了整合式的供应链,专业化、生态化的运作模式。距离义乌商贸城仅2.2公里的北下朱村便是如此,一举成为“中国网红直播第一村”。
北下朱,赖楚谣 摄
罗家畈村党支部书记陈志春介绍,项目区域通过实施土地平整、沟渠灌溉、田间道路、农田防护工程建设,把“小田”改成“大田”,将“靠天吃饭”的旱田变成了有完善田间配套设施的高产良田,这样既有利于机械化作业,又利于土地集约化利用和提高农业综合生产能力。
“‘北下朱’似乎有单独的结界。”这是赖楚谣第一次造访这个义乌小村庄的感受。出租车停在村口,踏进去的那一瞬间,“结界”就被打开了。街边随处可见在拍段子的创作者,几只手机架在三脚架上轮番怼在脸前;每间商铺的店招上都写着“某某供应链”,主播在店里拿着样品随时随地进行口播;快递三轮车在街口到处乱窜,货全部铺在地上,工人一刻不停地包装——有一种说法是,北下朱是全世界二维码密度最高的一个地方。相比北下朱这样外来主播云集的村庄,连云港海头镇则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一番光景。这里盛产各种海鲜,比如黄鱼、梭子蟹、东方对虾,是江苏省内首屈一指的海产特色乡镇。在这一产业基础上,村民们把握风口,从2016年开始在快手上直播,后来又转战抖音,短短不到5年,海头镇的电商交易额就突破5亿元,同样是个值得观察的田野样本。
海头镇的主播,赖楚谣 摄
当然,对于学者来说,“进入田野”的难度很大程度上在于与“守门人”过招。所谓“守门人”,也许是位高权重的管理者,比如村长、乡绅,也有可能是一些地方性经验丰富的普通人,通过他们的引荐才能帮赖楚谣快速打开局面。毕竟,一位陌生的年轻女性,出现在熟人社会构成的村庄,如何与当地人建立链接,需要一些诀窍。初到海头镇,赖楚谣会蹲守在海前村的菜市场门前观察。菜市场像是一个巨大的信息中枢,前来买菜的老人们口中谈论的话题都是谁家爆单了,谁家流量好。对于各家的直播账号和售卖品类,老人们也了若指掌。随着时间的拉长,赖楚谣获取到不少信息,只是缺少一位关键的“守门人”。赖楚谣非常幸运地找到了。6月的一个早晨,海前村村民张哥正从海鲜加工厂回家,他和几位兄弟在家门口闲聊,背后就是自家聘请的主播、客服,和打包海产品的工人,赖楚谣几乎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搭讪。张哥年纪并不大,1994年出生的他与赖楚谣是同龄人,和他一起做直播生意的小团体共4位成员,大家也都差不多年纪,人也爽气热情。得知赖楚谣的来意,张哥说,可以每天和他们一起去工厂,去看货。几乎每一天从工厂离开后,小团体都要聚在一起喝茶、复盘,讨论总是基于同一个话题,那就是如何能够搞好流量。比如最近谁的流量不行了,可是另一个人却能爆单,到底是啥原因?谁家主播台风稳,能不能让自家主播也学一学?还有,要是在背景里也搞个电视滚动播放工厂的画面作为背景,或者抠图做背景,流量是不是就能上去?张哥还时不时把自己刚做直播的朋友拉过来,让小团体帮忙解决对方遇到的问题,比如他们几个一致认为,对方的账号一定是被算法打上了“视频流量”的标签,变现才这么差,得拉长直播时长,尽快让算法打上“直播流量”的标签才行。有一次,赖楚谣正在对小团体中的另一位成员杰哥进行访谈,对方却突然一拍大腿激动地站了起来:“我的视频爆了!能赚好几千块钱呢!”流量一好,什么都行,流量不好,浑身难受——在海前村的这几天,张哥总是对赖楚谣这样说。流量已经时时刻刻牵动着这些人的心。在田野调研中,赖楚谣常常会问受访者一个问题:流量到底是什么?很少有人能够毫不犹豫地回答。有的人说,流量是播放量,是粉丝数,有的人说,流量就是钱。
人与算法的周旋
“流量在用户端被感知为一种数据变化,是一种代表着可见性和注意力占用程度的资源,imtoken钱包正版官网但背后是算法设置了用户与数据进行交互的规则。”赖楚谣解释。在围绕短视频创作者的研究过程中,她目睹了普通人与算法的周旋。比如有田野调查对象告诉赖楚谣,直播电商发展初期,平台根据时长来分配流量,大家发现了这个漏洞,于是开始疯狂“拉时长”,甚至假直播。后来平台更改了策略,加入了对互动和销售数据表现的权重,大家便又想出了“卡直播间”的办法,低价引流一波。算法和人们之间的互动方式一直在更新迭代。赖楚谣还观察到,不断有人测试如何能够博得更大的流量,是横屏拍摄流量好还是竖屏更好,是早上播流量好还是晚上播更好。站着播和坐着播,起什么样的标题、写什么样的文案会不会对流量有影响?主播有时候会在直播的时候问:主页推荐来的请“扣1”,就是为了看算法分配了多少公域流量,剩下的流量则来自私域内关注过账号的粉丝。还有一些人,利用这种周旋做起生意。在北下朱,有人专门卖课、卖资料,有人在直播间里教别人如何应对算法,直播培训基地、培训学校更是遍地开花。
北下朱的供应链,赖楚谣 摄
“他们知晓算法的存在,但是不知道它究竟如何运作,于是只能凭自己的理解进行大量的测试。”赖楚谣说。后来她去采访了一些算法工程师,这些“民间理论”到底对不对,算法工程师们大多并不认同。
海头镇的主播在直播,赖楚谣 摄
再后来,赖楚谣试图从其他的视角来理解这个问题,“有用还是没用”是一种过于实用主义、功利性、唯结果论的想法,但更多时候,有没有用并不是那么重要。赖楚谣提到,她的许多田野调查对象都是相当底层的普通人,甚至他们的人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处于失控状态,“但通过与算法的周旋,他们好像能够摸到一种受自己控制的东西,这东西似乎有时候给他们反馈,看起来是有用的,甚至能够帮他们赚钱。”她说。人们的这种算法意识、算法想象、对算法的社会性知识令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达成自己的目的,也是一种智慧。张哥曾经和赖楚谣聊起,自己的不少朋友曾经都做过渔民,在大海里辛苦地讨生活。而如今,海头镇的头部主播里,有不少都是这样的渔民,还有的曾经是菜贩甚至是无业者。但通过直播和短视频创作,这些最普通、最不被注视的一群人,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。直播村里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社区氛围,哪怕自己不做直播,这些生活在直播村中的人也在被直播改变。在海头镇,赖楚谣的一位田野对象直播失败,破产失业,但身处其中,他仍然觉得自己要做点什么。后来,他给镇里做海鲜产品直播的人提供配套服务,卖为生鲜充氧的设备和用于打包的泡沫盒,又蹚出了一条新的致富路。“大家互相比较,努力干,环境推着我们走。”张哥说。失败在直播村中是常态,北下朱的人员流动极为快速。3个月——赖楚谣时常听到这样的说法,如果你来北下朱3个月还没发财,就等于宣告失败了。事实上,这样的倒计时往往比3个月还要短暂,赖楚谣接触过的很多田野调查对象,仅仅过了一两个月就难过地告诉她,自己要回老家了。然后不断有新的人进入北下朱,带着新的希望。
被直播改变的村庄
离开北下朱和海头镇以后,赖楚谣也曾去到西北部的一些村镇调研。在那里,她发现不少地方政府正在努力通过行政力量推动直播发展,希望以短视频为媒介带动地方经济。比如当地政府会出资用闲置的楼宇建设直播基地,提供商品存储的仓库,主推当地的农产品直播销售。“但收效甚微。”赖楚谣说。与之相比,北下朱和海头镇的直播生态仿佛是自由生长起来的,快速踩中风口,迎接新的浪潮。“一个品类在直播间成为爆款以后,北下朱能够在48小时内完成定模、生产、包装、发货。”赖楚谣说,这种速度和配套能力很难被复制和超越。当然,物流配套的完备也是直播村能够运转起来的重要抓手,北下朱的快递曾经一度一单被压到1元钱以下,海头镇则到处是配备充氧设备、运送鲜活水产品的“水车”,海产品运输物流系统极为便捷。而直播村带来的辉煌目前仍然未见落幕。北下朱和海头镇已经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经济社会转型,在与算法有关的诸多民间实践中,这些村镇的形态被重塑。当然,变化是持续的,在离开北下朱时,赖楚谣发现,随着北下朱的房租越发高昂,不少创作者已经向周边的青岩刘与青口迁移,未来,这里也许会生发出更多的“直播村”。
赖楚谣正在授课,受访者供图
博士毕业以后,赖楚谣进入华东政法大学执教。她对技术和人的关系好奇,关心普通人的生活,研究的重点依旧是新技术方向。现在,回想起自己在直播村的日子,她常觉得仿佛是做了一场离自己生活很远的梦。偶尔imtoken钱包下载安卓版,以前的田野对象会给她发几条微信,热情地邀请:“万一工作不顺意,可以和我们一起干直播啊!”基于对短视频创作者的观察与研究,在赖楚谣《算法生活》一书中,比起社会科学界通常的“算法控制—用户抵抗”研究视角,赖楚谣则更加强调“递归式协商”这个概念。她认为,人与算法之间并非简化的二元对立,而是复杂的、动态的。“‘递归’这个词体现在带有更多关系的螺旋式上升中,双方互相把对方纳入自己,又在进化、迭代。”赖楚谣说。在一种持续性的交互中,双方都学会理解另一方的运作逻辑和规则,算法和用户构成了循环的回路,在回路中动态协商,共同达到各自想要的目的,仿佛一场“游击战”。在赖楚谣看来,这种普通人在与算法博弈中展现的适应力,已经让旧有的某些权力关系产生了裂痕,这种可能性显得珍贵。比如欠发达地区的女性创作者可以实现灵活就业、提升家庭地位;比如大众和精英的关系正在发生变化,低门槛的创作让底层人民也能够有途径提高经济收入。有些访谈对象认为,以前他不能上报纸、上电视,但是算法让他有平等的机会被观众看到。有人说在短视频平台上走红是抽流量彩票,赖楚谣认为,这对长久不被看见的群体来说,实在太重要了。“谁都能买一张希望的彩票,人都得靠希望活着。”